水滴鱼承受很大的压力
水滴鱼,学名软隐棘杜父鱼(Psychrolutes marcidus),栖息在澳洲、新西兰附近的深海之中。十年前被称为全世界最丑的鱼,近几年又被称为全世界表情最哀伤的鱼,这个称号的转变,可能和社会普遍对水滴鱼的稍稍进一步认识有关。
对于藏在海平面数百米以下的深海鱼的各种习性,比如繁衍行为、天敌、群体数量等等,学者的观察有限,多数理论是推测出来的,不过现在我们至少能确知,在它所生活的深海中,水滴鱼的外貌其实与一般鱼类相差无几,只是它属于无脊椎动物,骨头既少且软,身体是胶状脂肪组成,像漂在海中的一块油脂——因为这样的特性,当它不小心被捕捞工具捉住,短时间内拉升到海平面,急剧减少的水压会使它维持不住结构的凝胶身体膨胀,内脏接连爆裂,出现在人类眼前时,就变成我们所熟知的扁塌软烂的样子…..
图/Matt Colins
水滴鱼生活在海面下600-1200米的水域,若简单地以每下潜十公尺增加一大气压换算,水滴鱼承受的压力是人类的60-120倍。将一颗篮球或是一颗人类的肺脏带进水面下10公尺,具备可压缩性的篮球和肺脏会因而缩减成二分之一的大小,因此,具备可压缩性的水滴鱼在岸上虽然是那么的扁遢宽大,其实在深海中的形状是很苗条的。
原来水滴鱼不丑,只是因为环境压力失衡,身体无法承受,而留下哀伤的遗容。它的苦脸,是后天造成的!
先受苦后得胜
水滴鱼闷闷不乐的样子,最讨现代人喜欢,因为现代人太了解什么是闷闷不乐。
人心里仿佛真有一个洞,童年时期家庭温馨,没有将那个洞填满;中学时期名列前茅,没有将那个洞填满;万中挑一的另一半,没有将那个洞填满;说到工作,也不知道是工作需要我,还是我需要那份工作以填补内心的缺口。一些值得思念的友人,远在天边,一旦见面了,快乐的时光也不过转瞬一刻。人凭自己的殷勤所能捕捉到的事物,始终不能提供与殷勤相称的喜乐,于是有智者说,心里的洞是留给神的。
天穹底下的事物不再新鲜,甚至过于落伍陈旧,于是智者劝人们把目光转移到天上——这样的说法,有说服力吗?
——有!我们可以借日本传奇作家远藤周作的现实作品,一窥目光转移的途径。
远藤周作的风格,在文评家笔下被凝聚为“两个痛苦”:其一是,剥离传统,却无法和现实妥协;其二是,生长于斯,却无法扎根于斯。
人生的过程充满着频率不对焦的痛苦,不过在哲人的答案中,受苦是得胜的必要条件,压力、毁谤、攻击、苦难、挣扎……都是赎罪过程中必经的磨练。“先受苦,后得胜。”——这就是敬虔的智者哲人所洞察出的真理。
在《我的东西》这篇故事中,刻画了一位中年小说家胜吕,他对自己的生活不甚满意,却又描述不出来。他首先对儿子讲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:“有一天,一群小孩子在一个矮树丛附近玩棒球,球滚落进树丛里,小孩子匍匐爬过草堆……结果瞧见一个人,大约是爸爸的年纪,颈子吊在树上,褪色的睡衣下悬着两只脏脏的腿……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上吊自杀。那时,附近有只狗,满脸伤悲地凝视这一幕……故事到此结束。”
常理而言,一名正常的父亲,应该不会在亲子故事时间,安插一个无名上吊者在故事里,就算安插进去,也不会用“大约是爸爸的年纪”这样酷似自己的形象去比喻。主角胜吕却这么做了,可见这中年男子心里有多苦。
但是段落中更值得注意的,是无名狗的眼神,狗在近处慈悲、眷怜、感同身受,正如中年男子心里所冀望的天上的那一位。
胜吕的妻子每天忙前忙后,不甚好,也不甚差,正如一般日本家庭主妇“一身赘肉、一脸倦容”。每当他看见妻子,或者应该说,每当他认真凝视妻子的容貌,他会想起另一张活在天上的容貌。
“往往在这张倦累的脸后,他隐约看到一张他不真正想看的脸。他看到那个人衰弱苍白的脸,那个他一向诅咒、轻视、污蔑的人……胜吕咒着这个人,声称他从没真心要祂。这当儿,像狗一般忧伤的眼神又望着他,眼泪慢慢地垂落双颊。这样的容貌并不像宗教艺术家笔下那般高贵圣洁,但那是唯有胜吕才拥有的一张脸,也只有胜吕认识祂。就如同我不会离弃我太太,也不会叛离祢,我一直磨难祢,一如我一直磨难我太太。我不知我是否还会像污蔑我太太般污蔑祢,可是我绝不会在口头上抛弃祢!”
这就是哲人作家眼中,浑沌与希望交织的深刻生命:狗、妻子、神的容貌重叠出现,在混乱中秩序出现了,在虚无平凡的生活中意义出现了——先是愤怒,后是忧伤;先是排挤,后是愧疚;先是诅咒,后是承诺。一个中年人,尝尽世间冷暖,冷的时候刺骨铭心,而暖的只有一点点,表情越来越疲倦,心里的洞越来越大,在极端浑沌的某一刻,他所惯常污蔑的、给他以巨大压力的人和事物,重叠在一起,他所冀望的,曾给他以救赎的天上的灵光,也与人间重叠在一起。太太倦乏的脸,是中年男子自己的创作,狗慈悲忧伤的眼神,也是因中年男子的颓唐而起。他的目光有颠覆性的转移,他的生活曾被局限于精神的困境,在重叠意象出现的此时此刻,他的灵魂获得解放。
先是受苦,后是得胜。
可爱的傻瓜
顶着巨大压力而仍能喜乐生活着的人们,像深海之中的水滴鱼,是粪土里的圣人,可爱的傻瓜(Wonderful fools)。在具备深刻洞察力的艺术家笔下,可爱的傻瓜常常是着力刻画的角色。
在远藤周作另一篇名作《沉默》中,一个黑夜里,官兵以武力胁迫神父用脚践踏雕刻着耶稣画像的铜版,神父抬起了脚,感到脚沉重而疼痛,铜版上的人却开口说:“踏下去,踏下去!你脚上的疼痛我最了解。踏下去!我是为了让你们践踏才降生世界,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苦而背负十字架的。”然后,当神父将脚放在圣像画上时,“天亮了,鸡在远处啼叫。”
鸡叫、太阳与委屈的践踏同时出现,瞬间分担了神父的痛苦。
如果目光无法从人间的事物中转移,巨大的痛苦与压力会令一个人长期愁眉苦脸;如果一个人可以将目光转移到天上,那么他可能会在压力下生活得很可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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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雨淋、水冲、风吹、撞着那房子、房子总不倒塌.
因为根基立在盘石上。”
马太福音七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