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了不起，又低人一等

上半年的好莱坞大作新蝙蝠侠，再次由谜语人担纲反派，出现了许多隽永的谜题，比如：

问：骗子死后会做什么？

答：他会继续说谎。

问：什么东西可以很残酷、很诗意或很盲目，但没有了它，就诞生暴力？

答：正义。

问：什么东西拥有越少，价值越高？

答：朋友。

最近，也有民间青年提出一个类似的谜题：

问：什么职业既了不起，又低人一等？

答：特教老师！

一位特教老师近期受访，谈论自己的职业历程，她说道：“说起这个职业，可能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夸我们了不起、有爱心，或者贬我们只是教傻子、聋子。你能感受得到，虽然老师也分不同的类型，但只要说出来特教两个字，一切都有点变味了，彷佛给人低人一等的感觉。”

在中国，残障平等意识很缺乏，残障群体的公共福利很稀少，探索残障议题的渠道很狭窄。截至2021年，全中国特教学校统计只有两千两百余所，其中要再排除森林学校、工读学校等类型，针对身心障碍学生的培智学校、盲聋学校的数量，实际仅仅一千所。今年全中国约有6万多名特教老师，而在美国，这个数字将近50万。

教职在世界上被认为是具有专业技能的职业，也是传递思想最直接的渠道。在普通班级，教师要在“懂”学生的方向上不断进修，在学习问题、纪律问题、思想问题、价值观问题乃至家庭问题上，与时俱进，打磨出最适合当代学生，又与个人风格相辅相成的教导方法。然而，在特教班级，教师面对学生，除了要“懂”，还得要“忍”。

第一个忍，是忍受学生的暴力行为，因为当特教学生情绪失控的时候，容易直接发生伤害行为，比如拿头撞墙，或是挥舞手边的器具。特教老师们必须在第一线处理这种行为，受伤的几率比普通教师高很多。

第二个忍，是忍受日复一日的低期待，因为特教学生的进步通常很慢。有特教老师说：“单单学个’辨别四季’，我们就要准备60多张卡片、10多个视频，讲上半个月，才能让孩子知道如何感知季节、如何增减衣物。……哦，可能还是教不会。”

愿意让自己变成钢铁复读机，不害怕敲击受伤，日复一日宣讲同样的讯息，并且为学生小小的进步感到由衷欢喜……这样的特教老师真是伟大、了不起啊！可是，伟大、了不起却不是正确的赞美方式，因为当旁观者自诩为正常群体，赞美特教老师们愿意屈身进入泥泞之中服务，这个思维本身，已经将接受特殊教育的儿童看作低人一等的存在了。

若真要将感谢与赞美表达给特教老师，不妨站在细心和专业角度，说：“你太用心了，总是设想得很周到，孩子都爱听你的。真庆幸孩子碰到的是你这样的老师。”

“忠告而善导之”，这就是教师为社会下一代所提供的专业服务。这则儒家智慧箴言的下一句，是“不可则止”。忠言不听，教导不灵，则不要再推进，原因是“毋自辱焉”——不要自取其辱。箴言洞察人性，深刻且实用。不过，对于特教老师来说，这个“不可”的节点，却紧紧锁在铁盒子里，不会任意开启。

“忠告而善导之，不可则止。”究竟是在多少次忠告之后，多少次教导之后，才可以打开那包藏着“不可”的盒子，转身离去？

答案可能会令人惊讶，但是，这个答案，任何特教老师回忆自己的教学历程以后，最终都会同意，任何普通教师，回忆自己的教学经历以后，最终也会同意：教育就是这个样子。究竟是在多少次忠告之后，多少次教导之后，才可以打开包藏着“不可”的盒子？答案是：七十个七次。

看见“能”，而非“不能”

2020年，美国华盛顿州年度最佳教师奖，颁发给特教老师爱米·坎贝尔（Amy Campbell）。爱米的执行力极强，并且愿景很清晰。她的愿景是建立一个兼容并蓄的校园环境，让特教生和其他学生一起学习。

当然，因为特教学校在任何国家都比正常学校要稀少，许多地区的学校，都另外设有特殊教育班级，收置特教学生；不过，特殊生究竟和其他学生只是单纯地共处一校、互不干涉，还是和其他学生有共同学习的机会呢？这可就难说了。

在爱米老师的学校，特殊生上课时间会在特殊教室里学习，午餐时间、下课时间及体育课，则会和普通班级的学生在一起。要做到这个地步，走形式的官样文章是不够的，花俏的照片宣传也是不够的，还需要一些足以作为精神支柱的东西，那种东西超越“观念”、超越“梦想”、超越“期待”，它是“信念”——梦想和蓝图可以被化作惊艳四座的图表，但一个人的信念，却是为着某种看不见的、模糊的、有待探索的未来，执着地向前。

谈到自己的信念，爱米老师说：“不要觉得他们不能、他们做不到，应该先了解他们具有哪些能力！其实他们都可以被赋予更多、更难的任务。我希望让他们都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挑战，自己是很有价值的。”

出于这样的信念，爱米老师曾作出不少创举，比如为一名不能言语、视力模糊、手脚不能动弹、只做得到点头和摇头的学生，设计一套专门用头部晃动来表达意思的写作系统，后来，这孩子也可以跟其他的学生一样，写周记来记录自己周末的趣事。

七十个七次

有一则古老的故事，说到主人要和底下人计算所积欠的账目，一个潦倒的人经年累月，总共欠了一千万两银钱，按规矩来说，这个人不得不将妻儿子女都卖了来还债。不过，这个人诚心伏地，请求主人再次宽宥他，多给他一次机会，主人动了慈心，竟然免了他一切的负债。

一个施过恩的人，不难体会这主人的心情——他看见人的能，胜过看见人的不能；看见人的价值，胜过看见人的不足。

然而，这个底下人幸运地接收了贵人的恩典后，却很快抛诸脑后。没过多久，他碰见另一个底下人，向自己借过十两银钱，他竟掐住对方的喉咙，威胁说，若对方还不出钱，他便要告官，将对方捉拿囚禁了。

这恶劣嘴脸被主人逮着了，训斥说：“弟兄得罪我，我当饶恕他几次？我告诉你，不是到七次，乃是七十个七次。你这恶奴才！你央求我，我就把你所欠的都免了，你不应当怜恤你的同伴，像我怜恤你么？”

没有人不愿意做一个施恩的人。但是，在这个人际关系网络密集交织的社会里，今天的人究竟是施恩多一些，还是受恩多一些？毫无疑问的是，特教老师的生活，确实是施恩多一些。

以前的我们，会诵读：忠告而善导之，不可则止。

今天的我们，是否愿意向特教老师稍稍看齐，牢记：忠告而善导之，七十个七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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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不是七次，乃是到七十个七次。

马太福音十八章